衣賜履按:劉邦一共封了八個異姓王,分別是趙王張敖(繼老爹張耳王位)、齊王(楚王、淮陰侯)韓信、韓王韓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燕王臧荼、長沙王吳芮、燕王盧綰(讀如宛),其中四個在項羽時代已有王爵,由劉邦擢升王爵的是兩個韓信、彭越和盧綰(另有閩越王無諸、南越王趙佗,可能由于過于偏遠,漢政府只把他們當成藩屬國,實際控制是比較弱的)。漢朝之前,周行封建,至秦則為郡縣,而劉邦為平衡各方勢力,實行了是半封建制,或稱為郡國制(易中天語),其實是無奈之舉。我們不能肯定劉邦在封王時就有逐個清理的計劃,但隨著皇權的穩固,封國與帝國的矛盾凸顯出來,清理異姓王勢在必行。第一個是燕王臧荼,很快被平定;第二個是韓王韓信,見拙文《大漢與大匈奴的第一場PK以完敗收官》,第三個來的比較突然,居然是劉邦的親女婿——趙王張敖。嚴格來講,張敖是劉邦主動清理的第一個異姓王。
前200年,劉邦征匈奴大敗而歸。十二月(十月為歲首),劉邦返回長安,途經趙國。趙王張敖(劉邦女婿,原趙王張耳的兒子,魯元公主的老公,張耳于前202年去世,張敖繼承王爵)對岳父禮節周到,十分謙卑。劉邦還是老樣子,叉開兩腿坐著(拙文《穿褲子,不但是個民生問題,還是個政治問題》里我們說過,因為彼時內褲還沒有發明出來,古人都是光著屁股直接穿裙子的,雙腿叉開,容易露出私處,所以一般雙腿并在一起,或跪坐在墊子上,因此,劉邦這種叉腿而坐的做派,被認為相當無禮),態度輕慢,張嘴閉嘴責罵張敖。張敖早就習慣這個岳父了,倒沒感覺怎么樣,不過趙國宰相貫高、趙午等人都怒火中燒,說,咱的趙王,真特么懦弱!隨即勸張敖說,天下豪強并起,賢能的人先稱王,現在您侍奉皇帝非常恭謹,而皇帝卻如此無禮,請讓我們替您把他殺了!
張敖聽了這話,差點嚇尿了,直接把手指頭咬出血來,說,你們怎么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呀!先父亡國后,依賴皇上才得以復國,澤被子孫,一絲一毫都是皇上的力量啊。望你們不要再這么說了!
貫高、趙午等人相互商議,說,咱們錯了,不該把計劃告訴大王。大王是厚道人,不會忘恩負義。咱們的原則是不受人侮辱,而今皇帝侮辱了大王,所以想要殺掉他,又何必連累大王呢!事情干成了,則功歸大王,事情失敗了,咱們獨自承擔。
衣賜履說:關于劉邦喜歡侮辱臣下的事,《史記》里記述不少,比如第一次見酈食其時,劉邦也是叉著腿,兩個美女給他洗腳。人和人恐怕是真不一樣,劉邦的作派,蕭何張良韓信這幫子人就能受得了,魏豹、貫高這幫人就受不了。后面要講到周昌,有次向劉邦匯報工作,正巧劉邦抱著個美女親嘴兒哩,劉邦沒覺得不好意思,倒把個周昌羞得面紅耳赤,掉頭就跑。劉邦哪肯放過,搶過幾步一把抓住周昌,一躍騎到他脖子上,晃著周昌的腦袋問,我是什么樣的皇帝?周昌高叫,你就是夏桀、商紂那樣的暴君。劉邦聽了哈哈大笑,放周昌走了。擱別的帝王,不誅周昌九族才怪,但劉邦只把這件事當成玩笑,繼續重用周昌。所以,劉邦的侮辱人可能得分別來看,在有些人看來,可能就是親近,有些人看來,比死還難以忍受。貫高就是這樣,他受不了劉邦的侮辱,卻幾乎把張敖拖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前199年,冬季,劉邦在東垣(河北省正定縣)攻打韓王韓信的殘部,經過柏人(河北省隆堯縣西南),趙國宰相貫高派人藏在廁所的夾墻中,準備行刺劉邦。劉邦本想留宿城中,忽然心動不安,問,這個縣叫什么?手下回答說,柏人。劉邦說,柏人,就是受迫于人呀!于是竟然沒有留宿,直接離開。
衣賜履說:第一時間想起豫讓刺趙襄子,完全一樣的情節,廁所,心動,然后刺客行刺失敗,詳見拙文《行刺的和被刺的,都值得敬仰——豫讓刺趙襄子》。
前198年初,貫高的陰謀被他的仇家得知,向劉邦舉報。劉邦聽了之后,驚出一身冷汗,立即下令逮捕趙王張敖及參與謀反之人。張敖屬下趙午等十幾人都爭相表示要自殺,為主子洗清冤情,只有貫高怒罵道,誰讓你們這樣做的?如今大王確實沒有參與謀反,而被一并逮捕。你們都死了,誰來申明大王不曾謀反的真情?于是被關進囚車,與張敖一起押送長安。
貫高對審訊官員說,只是我們自己干的,我們大王的確不知道。獄吏動刑,拷打鞭笞數千下,又用刀刺,直至體無完膚,貫高始終不再說別的話。呂后心疼女婿,對劉邦說,張敖娶了咱閨女,是魯元公主的老公誒,他怎么會干這種事?劉邦一腔怒火,斥罵呂后,說,靠!你女兒算什么?張敖如果奪了天下,想特么要哪個女人不行?難道還缺你的女兒不成!因此,不予理睬。
衣賜履說:劉邦一句話,直指問題核心。人家如果當了皇帝,你女兒算個屁啊!
廷尉把審訊情況和貫高的話報告劉邦,劉邦有些感慨,說,貫高是條漢子啊,你們去查一下,誰平時和他關系要好,用私情去探聽一下。
中大夫(高級國務官)泄公(姓不詳)說,我和他是同鄉,非常熟悉,貫高為人,以義自立、不受侵辱、信守諾言。
劉邦便派泄公持節(表示是代表皇帝去的)去慰問貫高。泄公與貫高閑聊,找機會套問說,趙王張敖真的有謀反計劃嗎?
貫高說,愛自己的父母、妻子兒女,這是人之常情。現在,我的三族都被定成死罪,難道我愛趙王勝過我的親人嗎?因為實在是趙王不曾謀反,只是我們自己這樣干的。
又詳細述說當初的謀反原因及趙王不曾知道的情況。于是泄公入朝一一報告了劉邦。到了正月,劉邦下令赦免趙王張敖,但廢黜為宣平侯,另調代王劉如意(劉邦寵愛的戚夫人所生,后面會專門講到)為趙王。
劉邦覺得貫高這人品性還不錯,就派泄公去告訴他,張敖已經放出去了,同時赦免貫高。貫高心下大喜,問,我家大王真的放出去了?
泄公說,是的。又說,皇上看重你,所以也赦免了你。
貫高卻說,我被打得遍體鱗傷,都不曾想過去死,就是為了證明趙王張敖沒有謀反。現在,趙王已經出去,我的責任也盡到了,可以死而無憾。況且,我作為臣子有謀害皇帝的罪名,又有什么臉再去事奉皇上呢!即使皇上不殺我,我就不心中有愧嗎!
于是把頭部猛烈后仰,頸骨折斷而死(這個死法難度系數不低)。
衣賜履說:對于貫高的評價,必須綜合來看,從個人道德情操方面,這個人為了自己的主子,可以忍受不死,當主子獲釋后,他可以忍受死。不但是條好漢,而且忠義無雙,可歌可泣。人際交往中,貫高這樣的人是值得結交的。
但是從趙王國的角度來看,貫高的行為使趙王張敖身陷險境,幾乎被誅族啊!這樣的忠臣,他覺得自己所作所為具有正義性,遂不管主子反對,而執意要干蠢事,史上有種說法,君子比小人更誤國。為什么?就是君子在做出誤國的事情時,他是大義凜然的,他是豪情沖天的,他是勇往直前的,他是百折不回的,如果這件事效果不好,他會認為是執行層面有問題,他絕不會認為自己是錯的!就像甲午海戰的時候,無數清流高喊打倒小日本,如果有人說最好不要打仗,他們會以愛國的名義,輕則羞辱,重則亂棍打死。然而甲午海戰慘敗,賠償幾億兩白銀,他們并不覺得自己有錯,他們會把原因推給李鴻章,推給北洋水師和清政府的腐敗。
謀反是個技術活兒,不是想反就能反的。對趙國而言,如果真的想謀反,其實實力遠遠不夠,必須聯合其他有野心的王國,一同造反,或可形成另一個戰國局面。但貫高們的謀反,只是因為主子受到皇帝的侮辱,貫高們的腦袋里究竟裝了些什么?他的忠誠,是一種蠢豬似的忠誠。現在有句話叫,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拿來形容貫高之流,再貼切不過了。
當初,高帝頒布詔書:趙王群臣及賓客有敢隨從張敖者,滿門抄斬。但郎中(王宮禁衛官)田叔、孟舒,都自行剃去頭發,用鐵鏈鎖住脖子,偽裝是張敖的家奴,在左右侍奉。待到張敖免罪,劉邦稱許田叔、孟舒的為人,下令召見,與他們交談,發現他們的才干超群,很多朝中大臣都比不上,于是,任命兩人為郡守和封國宰相。
衣賜履說:下面,我們探討一下,既然張敖并未謀反,為什么劉邦還是要奪其王爵?要不是他是駙馬爺,可能就直接貶為庶民了。
本文開頭,我們簡單提了一下,西漢行的是郡國制,既有郡縣,也有封國。郡國制相較于郡縣制,是歷史的倒退。劉邦難道不想行郡縣制嗎?不是,他是被逼無奈,如果不封王,別說什么張耳、臧荼之輩了,就連韓信、彭越都不跟他玩兒了,人家都去跟項羽合作了,還有劉邦什么事兒?所以,無奈之下,劉邦封這些人為王。但,這個問題必須解決,為什么?封國有軍隊,有軍隊就有威脅。比如,韓信為楚王,韓信打仗,在楚漢期間,哪里有對手?韓信如果要反,帶一票人馬打到長安,劉邦頂得住嗎?所以封國問題不解決,劉邦都不敢死。這次貫高謀反,又給劉邦敲了警鐘:即使諸侯本人不想反,他手下的人攛掇來攛掇去,可能也就反了。因此,盡管張敖并未謀反,但你姓張,不姓劉,哪怕你是親女婿,我也不放心,必須奪其王爵,換上親兒子劉如意。我想,貫高等人的這次行刺,一定為劉邦清理異姓王,又加了沉甸甸的一大塊砝碼。
正因如此,才有后來的白馬之盟,劉邦與諸大臣約定:非劉姓而封王者,天下共擊之。
然而,王爺都姓劉,皇權就穩固了嗎?
也未必。
為什么?
因為權力是如此美妙,沒有人不想要啊!哪怕是親兒子親爹都可能干掉,何況侄子叔叔堂兄堂弟啊。封國只要有軍權,對皇權就是威脅,四十多年后,發生七國之亂,七個王爺,都姓劉!
另,劉邦這人,讓人欽佩。貫高行刺他,竟然赦免,這種事情,歷史上簡直找不到第二例來。我們可以用貫高對皇權已經沒有威脅來解釋,但沒有威脅我就必須不殺你嗎?我只能說,劉邦行事,鬼神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