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0日至6月1日,2025年度的香格里拉對話會如期舉行。作為亞太地區最具影響力的多邊防務安全對話機制之一,本屆香會在動蕩的世界局勢中尤其引人矚目。中方防長的“缺席”,特朗普政府的“主持人”防長亮相和法國總統馬克龍的高調出席都引發了不少話題討論。
如何解讀今年香會的種種變化?面對美國在亞太地區日漸咄咄逼人的姿態,中國如何應對?剛剛結束不久的印巴沖突帶來了什么樣的“此消彼長”?“印太北約化”是否會越來越明顯?針對以上問題,觀察者網對話了參與此次香格里拉對話會的資深軍事專家、清華大學戰略與安全研究中心研究員周波。
【對話/觀察者網 新之】
觀察者網:周波老師您好,不難發現今年香會最受各界關注的一個變化就是中國的國防部長沒有參加,作為香格里拉對話會的?,您如何解讀這一變化?是不是外界猜測的所謂“冷處理”?
周波:簡單來說就是他們想多了。
雖然從2007年開始,中國一直參與香會的進程,但每次參與的級別是不一樣的。我們的國防部長曾經參加過5次,其他很多時候是由一位總參分管外事的副總長參加,此外還有學術界,比如軍事科學院的代表參加得也比較多,這一次就是由國防大學副校長帶隊參加。
西方普遍認為香格里拉對話會是一個重要的安全對話平臺,他們的國防部長每年都參加,也就理所當然希望中國國防部長也參加,所以今年他們的希望受到了一些打擊,自然會去想為什么,以至于聯想到中美關系的現狀,甚至從中美貿易戰的角度考慮,結論就是想多了。
我和他們開玩笑說,如果你們還是那么想見中國國防部長的話,可以來參加中國香山論壇,中國國防部長一定在。
觀察者網:除了中方代表團,此次美國防長赫格塞斯的亮相和圍繞美國“印太戰略”的表態也備受關注,您對特朗普重返白宮后選中的這位防長如何評價?從他的表態中可以看到這一屆美國政府針對中國在軍事上發生了什么樣的調整和變化?
周波:赫格塞斯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他聲音洪亮,調門很高,可能和他福克斯電視臺主持人出身有關。但他畢竟是個主持人出身,面對臺下的軍事專家,他的回答很不專業,雖然語言上流利又痛快,但細細聽來有很多地方是文不對題的。他整個講話里透露出的“強勢”和對于意識形態的強調,恰恰是一種心虛又焦慮的表現。尤其是面對中國崛起,在臺海演習增多所表現出的焦慮。

美國新任防長赫格塞斯出席2025香格里拉對話會并作主題演講
赫格塞斯在香格里拉峰會上的講話和他的前任防長相比,一脈相承的點在于強調盟國的重要性。但今年說這個話就非常具有諷刺意味——在慕尼黑會議上大家得出的結論,恰恰是現在的美國根本不考慮盟國的感受,副總統萬斯也頻頻在盟國的背后“插刀”——短時間內美國的高層就有兩種對盟國截然相反的態度,那些盟友們應該信誰?我在現場和很多東南亞國家代表討論這個問題,大家都很困惑,得出的結論就是,大家并不相信美國防長的這番表態。
赫格塞斯的講話對比前任美國防長,我們可以看出美國對于形勢的判斷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他的前任防長奧斯汀,2023年參加香會時表示“沖突不是一觸即發的,也不是不可避免的”,2024年又重申了一遍。這反映了美國國防部長對于形勢的判斷,當時美國一些將軍稱中國“要動武”,相比之下國防部長在香格里拉這個平臺上的表態是有權威性的,是美國政府對全世界釋放的一個明確的信息。
而今年赫格塞斯說了什么?他說“沖突有可能是一觸即發的,但我希望不是”——和奧斯汀的發言幾乎是180°的反轉。此外他還專門在香會這個公開場合渲染了最早由美國中央情報局局長提出的所謂“中國2027年要做好對臺進攻的軍事準備”這種理論。對比之下我能明顯感覺到美國現在的一種緊張感或者說是緊迫感。
觀察者網:您提到了赫格塞斯表現出來的不專業。確實,特朗普的這屆政府以“草臺班子”著稱,在關稅戰的種種表現可見一斑。他們有沒有可能在軍事領域故伎重演,拉攏盟友對中國采取離譜的軍事行為,企圖漫天要價、極限施壓?
周波:美國真的在為臺灣海峽可能發生的戰爭認真做準備,這次香會赫格塞斯也明確提出要加強第一第二島鏈的前沿部署,雖然國防部長本人不太懂軍事,但是參聯會主席懂、印太司令也懂,他們都有非常專業的知識。
但美國面臨的實際問題是,首先自己力不從心——工業能力不足,其次是盟國是否會追隨美國。
中國從來不要求任何國家選邊站隊,而美國千方百計叫所有國家都站在他們那邊。第一,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會糊涂到盲目選擇任何一邊,他們大多采取“中立騎墻”的政策,尤其是小國,他們會根據不同的具體事件和時機選擇站邊。而那些美國傳統的鐵桿盟友是否一定會堅定地支持美國呢?
美國在東亞最大的“鐵桿”盟友日本,民意調查顯示只有11%的民眾同意日本在中美沖突中跳出來支持美國。道理很簡單,身邊有這么大一個核大國作為鄰國,想起來都是很后怕的事兒。我看過蘭德公司的一個報告,談到日本是否會參戰,不到最后一刻,日本領導人很難下決心。
再往下就是澳大利亞了。澳大利亞因為購買8艘核動力潛艇的壓力,極力想撇清和南海、臺海沖突的關系,之前澳大利亞《60分鐘》節目采訪我的時候,我能明顯感到主持人在涉及“中國和澳大利亞打起來”這樣一個敏感問題上忐忑又怯怯的那種感覺。
除了日本和澳大利亞就是菲律賓了,菲律賓開放給美國使用的9個基地對美國的第一島鏈部署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菲律賓也擔心如果美國人從這幾個基地發起進攻,菲律賓就很可能成為中國打擊的目標。所以菲律賓就設定了一些限制條件,比方說從基地起飛的飛機不能進攻,基地不能儲存武器等等,這樣算下來,實際上在東亞真正能夠幫助美國的國家是不多的。中國國內很多人總是說“印太北約化”,說真的有點過于擔心了。
美國官方的政策更多地是一種“戰略模糊”,企圖掏空“一個中國”原則,實際上美國人面對中國軍力的迅速增長,是沒有那么自信的,但它不好改口,只能用這種模糊來塑造自己依然很強大、很強勢的形象。
觀察者網:您提到了美國在認真準備可能到來的臺海軍事沖突,隨著中美實力此消彼長的迅速變化,美國將會采取什么樣的行動最后利用臺灣這張牌遏制中國大陸?而我們應該如何應對?
周波:對于美國來說,這是一件非常難的事。赫格塞斯所說的“特朗普尊重中國人民、尊重中國文明,不想打仗”,一定程度上講的是實話——中美的軍事實力差距已經沒有那么大了,在實力對比迅速縮小的背景下,美國知道中美一旦發生戰爭可能的后果。
印巴沖突給中國武器的性能做了一個大廣告,我個人認為未來的國際軍貿市場占主導地位的只有美制系統和中國的系統。中國武器的系統性優勢、人工智能優勢和性價比優勢會進一步擠壓排在中國前面的俄羅斯、法國裝備的市場空間。
我們雖然現在還不清楚美國想要做什么,但一個事實是我們的常規軍事力量越來越強,在家門口對抗美國是沒有問題的。在這樣的背景下,我認為相反中國應該加強自己的核力量建設。
在臺灣問題上,美國居然有聲音說“因為美國的常規優勢正在喪失,所以要先對中國使用核武器”——這是非常惡毒的。對于中國來說,要加強核武器力量建設,無論是從技術上還是經濟上都沒有什么困難,需要的只是一個政治決心而已。無論是剛剛結束的印巴沖突還是持續進行的俄烏沖突,很大程度上都反映了核武器的威懾作用。如果我們加強自己的核力量建設,也可以起到同樣的效果——從數量上讓美國率先發動核攻擊想都不敢想,那么雙方打回一場常規戰爭,在家門口我們的勝算毫無疑問會更大。
觀察者網:您剛才提到了赫格塞斯在本屆香格里拉論壇上稱,特朗普“傾向于在商業與主權的基礎上與他國互動,而非通過戰爭”,特朗普真的是一個“熱愛和平”的美國總統嗎?
周波:特朗普身上有兩個特點是大家公認的:第一,他想名垂青史,比肩華盛頓、林肯和羅斯福,在拉什莫爾山上雕自己的頭像。但現在從他第二任期執政100天的成果來看,這是不現實的。

位于拉什莫爾山的美國總統雕像
第二就是所謂的他不喜歡打仗,這個在他過去的執政經歷里,某些場合是能夠證明一點點的,但這個不是一成不變的,比方說他威脅朝鮮的時候就不那么“愛好和平”。
所以我覺得戰爭這個問題是涉及到非常多的因素的,修昔底德曾經把戰爭發生的原因總結為“三要素”:利益、恐懼和榮譽,這三者將如何作用于特朗普的軍事決策,我們只能拭目以待。
觀察者網:除了美國防長,此次香格里拉對話會上,法國總統馬克龍也高調亮相,提出要在中美博弈中走“第三條道路”,加強與亞洲各國的合作,您覺得他是如何考慮的?這個戰略是否有達成的條件?

馬克龍在香格里拉對話會上高調亮相,與主辦方代表互動
周波:馬克龍曾經親自表示,他想“調停兩個大猩猩之間的打斗”,這很符合法國人對自己的定位——因為力量不是那么大,所以可以在所謂的“超級大國”之間扮演調停者。
此外,和很多中國人想的不一樣,法國從來沒把自己當成是印太地區的“域外國家”,因為它在印度洋有留尼汪、在太平洋有新喀里多尼亞等海外領地,所以也就理所當然把自己看作一個“印太國家”。
至于法國這樣的國家能發揮什么作用,我覺得是非常有限的。法國人有一個特點,通俗來說就是“耍嘴皮子”,善于發明口號。比如“北約腦死亡”就是馬克龍的專利,此外還有“戰略自主”也是法國人發明的。但發明之后呢?無論是法國推動還是歐洲行動,在俄烏沖突爆發之前都沒有什么效果。俄烏沖突爆發之后,歐洲是鐵了心要搞自己的一套,大家都認為北約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可以想象10年之后歐洲安全會發生很大變化。
至于歐洲和亞洲的關系,從法國的角度來講一定會盡量把歐亞扯在一起,但“經營印太”更多的是想搭上這個地區經濟快速發展的紅利,至于在軍事上挑戰中國,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英國也好、法國也好、德國也好,他們在南海12海里附近或是臺灣海峽經過,其意義都是象征性的。認為“亞太北約化”是過于憂慮了,成不了氣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