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海淀,重點中學通過奧數(shù)成績選拔學生已經持續(xù)了30年。第一代“雞娃”生于1980年代初,他們中的許多,現(xiàn)在也已為人父母。這是一個無止盡的輪回嗎?還是,親歷者已經不想再讓自己的孩子重復那個故事?
作者:魚鷹魚鷹;本文來源:公眾號“魚鷹有寶寶”(ID:thousand_and_one)。如果喜歡藍橡樹的文章,請記得要把我們“設為星標”哦!
每年海淀小升初,網(wǎng)絡上焦灼的氣氛都特別濃。
因為除了電腦隨機派位,俗稱“海淀六小強”的六所著名中學初中部,都會有一定的“點招”名額,給學校想要招攬的“牛娃”打去“密電”,將尖子生收入麾下。
家長為了孩子能進入重點中學“掐尖”的視野,勞心勞力。
最后的結果,也難免幾家歡樂幾家愁——入選的終究是少數(shù),陪跑的總是更多。
表面上看,“奧數(shù)”被禁多年。現(xiàn)實里,主流傳言依然在說:重點中學最青睞的尖子生,是各種奧數(shù)杯賽金獎、銀獎得主。
在海淀,重點中學通過奧數(shù)成績選拔學生已經持續(xù)了30年。
第一代“雞娃”生于1980年代初,是我的同齡人。他們中的許多,現(xiàn)在也已為人父母。
這是一個無止盡的輪回嗎?還是,親歷者已經不想再讓自己的孩子重復那個故事?
我采訪了我的好朋友小巫。
她從小生長在海淀,小學就讀于中關村三小,初中被人大附中點招進實驗班,高中也在人大附中。
我們相識的那年,我在人大讀大一,她剛剛高三畢業(yè),正是進入大學前的暑假。
后來我們都經歷了一段叛逆的青春。
她對自己的中學時代,自己的母校,一直有一種批判的眼光,這是2000年夏天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就能感受到的。
那時我完全想不到,有一天我會寫下她的升學故事,一個為了小升初,上8個奧數(shù)班的故事。
一個從乖巧到叛逆,再到平復、自愈的故事。
以下是小巫的口述。


一、
我上小學是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
那時候中關村三小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精英子弟”。 就讀的學生既有中科院科研人員的子女,也有單位司機、會計、普通員工的子女。還有學校周邊居民的孩子,一部分花贊助費就讀的孩子。
我們班同學里,有一個家長是在雙榆樹菜市場賣菜的,還批發(fā)冰棍。
還有一個同學家里是外地的,父母在北京做裁縫,專做旗袍,手藝很好,聽說給三小的校長、人大附中的校長都做過衣服。
大概是小學三年級時,人大附中搞了一次選拔,班里推選排名前三的小孩去考試。
通過考試,就可以進入人大附中辦的華羅庚奧校——這可能是北京最早的小學生奧數(shù)培訓班。
那場選拔考試我印象挺深,我第一次進到人大附中的教學樓里,桌子很高,我坐在那兒,腦袋都快到桌面了,就這么做題。
給了一沓不可能有人做完的試卷,至少10頁紙,特別厚,你就哐哐往后做。
后來我爸媽告訴我,一共有3000個小孩考試,選了70個人,分成2個班,每個班35個人。
我就是其中一個。
于是從四年級上學期開始,我每周日就要去人大附中上華羅庚奧校。
這也是我小學時代第一個校外的課外班。如果學得好,初中就可以直接升入人大附中。
印象里,我是華羅庚奧校第二屆的學生,上面還有一屆。
當時這個奧數(shù)班是跟人大附中緊密關聯(lián)的,可以說,是人大附中開啟了全北京小學生奧數(shù)培訓的熱潮。
也是從這時開始,奧數(shù)成績變成海淀區(qū)重點中學“掐尖”的核心指標。

奧校兩個班一開始是差不多的,不久后就分成A班和B班,又繼續(xù)招進來一個C班。
各班開始搞末位淘汰。每次考核后,從A班選取不一定數(shù)量的人降到B班,B班選取最頭部的人升到A班,B班和C班之間也是這樣。 后來好像又有了一個D班。越來越多比較普通的小孩也被收進來。
我當時的成績就在B班、C班之間徘徊。好的時候在B班,差的時候掉到C班。
二、
當時北京小升初已經實行片區(qū)內隨機分配學校了,但很多好一點的中學都可以提前點招。
點招的依據(jù)是什么呢?
跟現(xiàn)在很像,主要是奧數(shù)比賽成績、三好、體育特長、藝術特長什么的。
到了我讀五年級,海淀區(qū)很多中學都跟風人大附中,辦起了面向小學生的奧數(shù)班。
目的就是: 你要是中學想上我這個學校,你就先來報我的奧數(shù)班,反正我周末教室也空著,這樣我既收了家長的錢,又能考幾次試,篩出一批優(yōu)質的學生,留在我們學校,何樂而不為呢?
家長為了讓孩子提早一點有個出路,也不會放棄這些機會。
那時候已經有了最早的“雞娃家長”。
星期天我上華羅庚奧校,我媽在學校花園等我,總聽到幾個消息靈通的家長相互交換信息:哪個學校又新開了什么班,哪里又有選拔考試怎么報名,各處師資怎么樣……
其他家長站在一邊,假裝不動聲色,其實耳朵都拼命伸長了去聽。
我媽擔心我能不能順利進入人大附中,就想再多幾個學校保底,五年級一下給我報了8個奧數(shù)班……等于每個目標學校的“坑班”都占上了。
除了星期天在人大附中的華羅庚奧校,中關村三小自己課后的奧數(shù)班,還有:
八一學校一個,
中關村中學一個,
101中學一個,
北大附中一個,
清華附中一個,
海淀教師進修學校一個。
有的就叫奧數(shù)班,有的叫超常智力培訓班,有的叫什么數(shù)學訓練班。都要通過考試才能上。

海淀教師進修學校那個,是平時晚上的。小學大概三點多放學,有兩天要上三小自己的奧數(shù)班,上完大概是5:30。
我媽接了我以后,出門簡單吃點東西,就得騎車送我去海淀教師進修學校,好像也是一周兩次。
周末的時間能分成幾塊,在不同奧數(shù)班之間穿梭,回家還要做作業(yè)。
有段時間我特別委屈,因為我根本就沒時間玩兒。我媽也特辛苦,特焦慮。
你想想看,周末一整天的上課,經常是家長給帶一點簡單的面包、煮雞蛋,你課間就啃一口,吃完了立刻就得回去接著上課。
也沒有保溫杯,上課不能喝水,只能家長在外面準備著水,怕你渴。
后來我媽終于發(fā)現(xiàn)這種狀況不可持續(xù),就放棄了幾個班。
101因為離我家最遠,是最先放棄的。 海淀教師進修學校那個講得特別難,跟天書一樣,后來也不去了。
我最密集上課外班就是五年級。
五、六年級也去考了各種奧數(shù)杯賽,迎春杯、智慧杯、還有一個什么杯,我想不起來了。

迎春杯是市里的,智慧杯是海淀區(qū)的,都有一定的選拔意味。
只要你發(fā)揮正常,基本上能看出來你在海淀區(qū)的奧數(shù)成績能排多少名。智慧杯好像得了二等獎還是三等獎,迎春杯也是。
然后我就被人大附中點招了,其他奧數(shù)班都不用去上了。
我印象特別深的是五年級那會兒,人大附中做過一次動員大會,禮堂黑壓壓全是人,可能是華羅庚奧校上下三屆的孩子和家長。
一位校領導當時拿著擴音器,抑揚頓挫地說:“我現(xiàn)在就把話撂這兒,如果誰要是同時上四中的培訓班,恕我們人大附中永不接待!”
現(xiàn)在回想,應該是四中也辦了班,在爭搶人大附的生源。
三、
我們這撥人進人大附以后,直接被編到初中的實驗班,分數(shù)最高的在9班,是數(shù)學實驗班,稍微差一點點的在8班,是英語實驗班。
剩下那幾個班,不管以什么形式招上來的,都是普通班。
我們8班的人,本質上都是奧數(shù)特長招進去的,但是我們成績差一點,不配稱自己為奧數(shù)特長班,所以只能叫英語實驗班。
一個實驗班大概五十幾個人,兩個班就一百多個孩子。
我們的教室都被安排在走廊的盡頭,靠邊角的地方,普通班的同學玩的時候絕對不會到我們這邊來,就好像有一種隱形的分隔線。
前一陣我們小學同學聚會,有三個初中進了人大附普通班的同學說:我好像從來沒有在樓道里見過你。
他們說:我們都不敢去那塊兒,因為感覺一去你們那兒氣壓就特低,都不敢說話了。
那種氣氛就是:我們和普通班是顯然不同的,所以一般跟普通班也玩不到一塊兒。
我們班有一個顯著特征是——沒有絕對的第一名。
競爭太激烈了。
你長大那個環(huán)境,如果你足夠出色,肯定是班里第一名,因為其他競爭的人都太弱了,但是在我們那,你這次考好了,可能進前5,下次發(fā)揮不好,就可能墊底。
所有人都很厲害,于是始終有一種緊張的氛圍在。
有些同學明顯的家境很好,文具盒嶄新,里面是成套的香味橡皮、轉筆刀、尺子,和我們平常用的完全不是一個檔次。
還有同學爸爸是開電腦公司的,或者很高的領導。
我能感覺到那種明顯的階層差別。
實驗班依然采用淘汰制。9班學得不好會淘汰到8班,8班學得不好會淘汰到普通班。
然后每年會從普通班選拔一部分好學生到8班,再從8班選拔最好的到9班。
還有一件事給人非常大的壓力,但你沒有辦法抵抗——
每次期中、期末考試,學校都會寫一個非常大的榜,貼在走廊里,一下就能看到自己排在多少名。
對我來說,那種恥辱感非常強。
我進實驗班的時候,第一次考試,是第21名。沒想到這就成了我整個初中的最好名次。
后來每次都考差一點,最差的時候好像考到倒數(shù)第三還是倒數(shù)第五,大概就是55個人我考到了第51或者53名。
老師每次就說:“你們這些后面的差生都給我留意,到時候淘汰你們,別怎么著……”都是這種威脅式的。
老師的意思肯定是讓你要努力,但那種很高壓的狀態(tài),并不能讓我產生努力的動力。
班里有好幾個英語很好的人,他們課內根本不用學,因為他們在其他場合已經學會了。
在那種環(huán)境里,始終有人比你強,你不知道你在跟什么對抗。
你不知道到底怎么才能夠在這個環(huán)境里獲得一點自信,我到底以什么樣的方式能夠有信心說“我是一個挺不錯的人”。
每學期開學一般都是最開心的,然后發(fā)現(xiàn)上學期積攢的聽不懂的,這學期也繼續(xù)聽不懂。到期中考試的時候開始慌了,等到期末考試要來了,感覺每天去學校就像走在通往古羅馬斗獸場的路上……就要和我的“塑料姐妹花”朋友捉對廝殺了。
如果我要是“殺”過了她,她就會突然不理我,下課不跟我結伴上廁所了。
我要沒“殺”過她,我就可能被淘汰到普通班……真的,在想的都是這種事兒,每天處于一種惶惶的狀態(tài)。
那會兒不流行說牛人,流行說牲口,誰學習好誰就是一個大牲口。
普通班的人平時會把實驗班的當作怪物。
萬一我被淘汰下去,我該怎么跟他們相處?就是那種巨大的焦慮。
四、
同學之間的氣氛,也很微妙。
白天大家都在那瘋玩,下課后男生一個把另一個摁地下,玩得一身土、一頭汗,但是晚上都自己偷偷學習到很晚,還不能告訴別人。
我聽說,有女生讓父母給自己講昨天晚上電視劇的情節(jié),以便第二天在學校里大聲說:“啊?你都沒看那什么什么電視劇嗎?昨天演的什么什么……”
我也遇到過不止一次,我在那看書,然后我的塑料姐妹花好友走過來,把書給我合上說:“別看了,就知道傻學!走,咱們玩兒去。”
但當我考試排名比她高的時候,她突然就不理我了。 下次如果她考得比我好,她又像沒事兒人一樣熱絡。
還有一個女朋友有一次考了第一名,很多之前根本不理她的人下課都圍到她身邊,把她納入自己的圈子。
感覺實驗班里排名前10的人不會跟排名20的人玩,排名20的也不會理排名30的。
在那個環(huán)境里到底怎么自處,是一件很讓人困惑的事。
我會納悶,為什么那誰誰誰,平時沒見他/她學習,他/她怎么考那么好?
也會慢慢說服自己:有些人就是擅長學習,而我就是不擅長學習,然后就會懷疑自己,會自卑。
我爸媽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讓我變好,他們只知道說:
“你小時候可乖了,結果你一上中學就不乖了。你小時候學習可好了,你剛考上人大附中實驗班的時候,全班排21 ,結果名次每回都往下掉……”
就會這樣數(shù)落我。
當年有一個男生我很佩服他,不管別人怎么干擾他,他都會不以為然地一笑,然后自己該干嘛干嘛。
比方有人過來拍他書說:你看什么呢,有什么可看的?他就只是抬抬頭,看人一眼,然后低下頭繼續(xù)干自己的事兒。
我當時覺得那男生定力很強,很了不起。
但是沒想到,他考上中山大學以后,在大三時自殺了。
我們初中兩個實驗班的同學,讀大學后有兩個人自殺,9班一個,8班一個。9班那個上的是北大化學系。
其實人大附當年已經開設了心理健康課,意識算很超前的。但那種心理健康課,它不能改變當時的教學環(huán)境,所以根本就沒有解決問題。
就好像為了避免你生病,我給了你一種藥,但實際上生病的是那個體系、那個環(huán)境。
我覺得那個環(huán)境是逼人早熟的,有點像一個加速器,要求你趕快定位自己、想辦法提升自己。
它不會教你要怎么去提升自己,而是——我就告訴你,你和我的標準有多大差距。
是因為我個性比較敏感才會有這樣的感覺嗎?肯定不止我一個人有這種感受。
那些排名前20的同學可能會有高手過招的快感,但如果你不是,也很可能覺得壓抑。
五、
初中升高中,實驗班很多人不用考試就直接升入本校。但我屬于要考試的那部分人。我考上了,被分到了普通班。
普通班的氣氛要比實驗班正常得多。沒有淘汰制,老師也管得比較松。
當時我們班物理老師、政治老師講課都特別爛,就照著課本念。
后來只要物理老師上課,我就躲到廁所去,捧本閑書自己看,等到下課了我再回去。
高中時有一些同學家里挺有背景,知道自己會出國,學校也是睜只眼閉只眼,管得沒那么死,所以翹課也沒人管我。
2021年得了金球獎、奧斯卡最佳導演的趙婷,就是我在人大附中時的同學,同屆不同班。
初中時她在普通班,是少數(shù)幾個向我打過交道的普通班的朋友。 那時候我們都知道宋丹丹是她后媽,她爸當過首鋼總經理。
我最早聽到邁克爾·杰克遜的音樂就是從她那里,因為她有隨聲聽,有時候我們會戴著耳機一起聽。

她高二就去英國讀書了,后來又去了美國。人大附中像她這樣家庭背景的人不少。
這種重點中學,學生構成是很復雜的,會讓你很早就意識到“不公平”。
那時候我就對考分到底有沒有意義這件事,感到特別懷疑。
再加上高中開始聽搖滾樂,我變得越來越叛逆。
那三年我基本沒怎么學習,就是在圖書館看了三年閑書,金庸、古龍、衛(wèi)斯理、周立波、張賢亮……各種小說。
我從小也比較喜歡看文學類的東西,那時候又特別需要精神上的出口。
剛好我媽允許我每個月買多少錢的書,專款專用,我就經常去海淀圖書城買《科幻世界》、《小說月報》、《音樂天堂》,淘打口帶。

那時喜歡的Radiohead樂隊專輯
我給搖滾樂雜志寫信,發(fā)表在編讀往來欄目,于是收到全國各地很多來信,結識了一些有共同愛好的筆友。
大家資源都有限,會互相寄自己喜歡的磁帶,交換來聽。那種友誼非常純粹,跟我初中時在實驗班經歷的截然不同。
從實驗班出來以后,班上有很多不好好學習的人,他們有些可能是和我一樣,產生了一些疑問,在這疑問里,我們在探索。
有人通過聽搖滾來釋放,也有人在談戀愛里釋放,還有跟我一樣看小說的。
大家都想看看,有沒有別的路可走。因為學校沒有給我們答案,所以我們自己試圖找到答案。
高三時我從理科班轉到了文科班,心里隱隱覺得自己想做記者。
到了文科班,我數(shù)學能排20名左右。
雖然不怎么學習,成績也沒有多差,完全在靠數(shù)學和英語往上拉分。政治、歷史我都拒絕背,應該考得很低,最后高考出分,上了首都師范大學。
我爸媽對這樣的高考成績肯定不滿意。他們老對我有不切實際的幻想,覺得你都能考上人大附,那你就應該能考上清北。
只不過,我用我的行動一點點把他們的預期給拉低了,最后拉低到他們不同意也沒辦法。
直到高考填志愿,我媽還希望我能按她理想的路徑走,她一定要讓我讀會計,我也聽了她的,第一志愿報的首都經貿大學會計系。
結果分不夠,沒考上,進了首師大。
我還挺開心的,沒考上挺開心。
六、
大學里,我徹底脫離了父母期待的路徑。組樂隊,排話劇,做社會調查,過得特別充實。
我很享受我的大學四年,感覺把中學時的壓抑都找補回來了。
回想起來,從小學到高中畢業(yè),我的生活跟“真實世界”好像不發(fā)生什么關系。
大人告訴你,你的目標就是拼命學,考清北,但是上清北是為了什么?我不知道。
學校里教你要真善美,但為什么你掏心掏肺的朋友,會因為一次考試成績就改變對你的態(tài)度?為什么有人中考比你低30分,還是一樣有辦法上人大附的高中?
你隱隱會察覺到那些言不符實,那些灰色地帶。
那時候我滿腦子都是對世界的批判,總覺得應該做點什么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一點。
我喜歡的音樂也是那種開創(chuàng)性質的,就像“曾經人們都是這樣循規(guī)蹈矩,但我用一種新的方式打開了一個局面”。
有創(chuàng)造力、有生命力的東西特別吸引我。哪怕現(xiàn)在,搖滾樂里強調的那些價值仍然是我所認同的:愛與和平,世界大同,要做愛不要作戰(zhàn)。
對,我覺得這些沒有變過。
這就很容易理解,為什么我上大學時會跟A君在一起。
A君大我三歲,沒有上過大學,之前在西北老家做樂隊。那時候全中國玩搖滾樂的人都會來北京找機會,他也是。
一個朋友介紹我們認識。他當時是進了一個臨時項目,幫人家做音頻后期。
我覺得他特別有那種野生的生命力,人也挺聰明,自學能力很強。我們聊音樂很能聊到一起去,身上也都有反叛的底色。
A君吸引我,很大原因是: 我覺得自己就是個連墻都沒出過的大學生,只在 OICQ上跟老外聊過幾句“我喜歡哪個樂隊,你喜歡哪個”……
但A君是真搞這個的,他知道組一個樂隊最必要的是什么,需要什么樣的人,怎么才能出得來。
他直接在那個圈子里,肯定比我光聊聊要有吸引力。

90年代末,很多外地來京的搖滾樂手住在樹村。
他跟人在通州合租了個房子,很窮,每天就自己關在家里做電子音樂。
我們談戀愛以后,賺錢支持他的音樂事業(yè)便成我一個不小的負擔。
我記得上大學時我就經常要操心他的房租、水電費。
我爸媽極力反對我們在一起。但這段感情我還是深陷其中,來回牽扯了八九年。
這里面確實有一種自始至終的反叛。
特別是當我爸媽給我壓力說“你必須要跟他分手”的時候,我就偏要跟他在一塊給你看。
好像越是全世界跟我作對,我就越覺得自己堅持的東西是有道理的。
現(xiàn)在想想,與其說我真的覺得和A君特別合適,不如說我特別想跟以前的生活方式一刀兩斷,想脫離那種被父母管理,被父母規(guī)劃、認可的人生。
記得我大學實習時,我爸把我塞到他單位的進出口部,每天的工作就是填外匯單,然后去銀行,把外匯單遞給窗口的人,然后給植物澆水,擦桌子、掃地。一天就結束了。
我特別暴躁,覺得我干不了這個活,我實在不想過那種生活。某種程度上,我是在選擇有意識地避開那種生活方式。
我那會兒也確實相信,和A君在一起的生活里才有我在追尋的某種東西。
七、
大學畢業(yè)后,我做過畫廊經理,也進過大廠工作。在我收入已經很穩(wěn)定的時候,A君的音樂事業(yè)依然沒有進入正軌。
我們之間的力量、關系都開始發(fā)生變化。最后分手,是我自己的思維轉變了。
我對世界的認識越來越復雜了。
我意識到,只是喊一些口號是沒用的。我不想做一個傳奇故事的主人公,也發(fā)現(xiàn)——坐在辦公桌后面的人生,也是有意義的。
從15歲開始,我一路叛逆,一直叛逆到了快30歲。
經歷了長達十幾年,我才領悟到,是不是可以用一種更加彌合的方式,去考慮人生中的種種問題。
或許我以前走得太遠了。

30歲之后,我遇到了我現(xiàn)在的先生。
他同樣心懷很多理想的期待,但又腳踏實地,在積極地做著很具體很真實的工作。
我們有很多精神共鳴,而他所處的行業(yè)和工作,也剛好符合我父母的主流預期。
直到我進入了這段新的關系,我和父母之間長達十年的緊張才漸漸緩合。
現(xiàn)在,我也成為了母親,我的雙胞胎孩子也到了上學的年齡。
去年,離開海淀多年的我,又舉家搬回了海淀。
孩子用我爸媽老房子的戶口,入讀了海淀區(qū)的普通小學。我們之前住的昌平,基礎教育還是太薄弱了。
我并不打算加入越來越卷的“雞娃”大潮,也沒有給孩子報奧數(shù)班。那條路我已經走過了,不希望孩子再重復一遍。
我覺得只要家長不把注意力放在太過功利的目的上,好的教育還是有可能發(fā)生的。
我時刻提醒自己這一點,不要去控制孩子,往長遠了看,孩子人生中很多關鍵的選擇,其實是父母左右不了的。
想起我媽以前老說:你就是不好好學,不把心思放在正事兒上,你如果高中不是整天看閑書、聽搖滾,絕對也有機會上清北!
她不明白的是,如果, 我當時不這樣做,說不定早就抑郁了。至少我自己還有一種解決方式,用它解決了我精神上的困境。
有些痛感,是父母無從理解,無從體會的。
成長,也終究是我們要獨自承擔的事。
八、寫在最后
這是一篇私人回憶,是完全個人講述的聲音。
它可能片面,不能代表全貌,肯定也有很多跟小巫升學路徑相似的人,對這條路有完全不同的感受、體會。
但對一所名校的實驗班來說,“失敗者”的聲音是稀缺的。
這時候我想,也需要有另一種聲音,拼圖才完整。
我和小巫初識于18歲,經歷了彼此的大學時光。
她才華外溢,靈氣十足,卻沒想到初中時常處于被淘汰的恐懼中。
作為朋友,我深深的感到,了解了她的童年、少年,才更能理解后來發(fā)生在她身上的很多事。
此刻我只想擁抱她,贊嘆她為生命尋找出路的力量。
也忍不住想,如果回到她的10歲、15歲,讓她更自然地生長,她蓬勃的生命力會引她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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